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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越黑暗的慈悲


上个月,我在菲律宾宿务一家由善牧会(Sisters of the Good Shepherd)办的收容中心服务了三个星期。这里的青少年全是人口贩卖的受害者,获得收容的女生平均年龄为17-18岁。


我和两位修士一到她们的住所,孩子们就摆上三张椅子,请我们坐下,说是要为我们表演戏剧。我们仨初来乍到,战战兢兢地坐在客厅的塑料椅子上。


表演开始。


一名女子来到我们面前,高声呼喊:“人类本是一家,和我们一起杜绝人口贩卖,好吗?”接着,另一名女孩被父母带到人口贩卖份子面前,父母与份子讲价,希望可以把她卖得个好价钱。女孩被卖到一个贫民窟,一天到晚被打被骂。她披上艳丽的服饰,化上妖艳的妆容,学习跳舞。过了一段时间,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,她想念过往的生活,想念上学的日子,于是,她冒险逃走。就在她悄声逃躲时,一个份子发现了她。她被绑在地上,身边的人用尽污秽的言语羞辱她,大家向她呼喝:“Sayaw, pampam! Sayaw, pampam!“ (跳舞吧,该死的妓女!)


我看着,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修士都已泪流满面。她们并非演出别人的剧本,而是在重演自己的人生。对这些无辜的女孩而言,生命是一部血淋淋的悲剧,她们被自己最信赖的父母出卖,并被标上价格。再多的安慰,也无法磨灭生命里一道又一道的伤痕。


小若今年15岁,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,她随身带着一本500页的《哈利波特》,是一名小说爱好者。小若很情绪化,常常一人躲在角落阅读。她擅长舞蹈,是团体内的Zumba高手。她有三个姐姐,全都是性工作者。为她而言,跟随姐姐们的脚步似乎是自然不过的事。年纪很小时,她就加入了姐姐们的行列,直到遇上了善牧会的社工。


小妮是团体内最年轻的成员,今年才14岁。她的16岁小男友在两年前与她偷尝禁果,不久后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。现在,小妮在收容所思考到底天主与她开了什么玩笑。


小雅是团体的开心果。她很主动积极,总是站在最前面带领大家跳舞。小雅很贴心,在我临走前给我写了张小纸条,谢谢我给她们做了炸鸡!她在家里被自己的堂哥性侵,后来父母不想张扬,不但没报警,反而把她送来收容所。


小言、小溪、小婷和小安被贩卖,未成年就被卖到街上或酒吧里,去当性工作者。


梅姨是收容所的社工,她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。有一次,她和我们分享自己的故事:


我也曾是贩卖人口的受害者。我九岁时目睹继父性侵我姐姐。我们住在农村,继父会把姐姐强拉到稻田里玷污她。一个晚上,继父、姐姐、妈妈和我同睡在一张床上。继父在我们面前做了那一件肮脏的事。姐姐拉着我的手求助,妈妈却盖着我的耳朵,把我的头转向另一边。


无能为力。


我心里知道,只有教育可以改变命运。于是我半工读,竭尽全力读好书。一直到我15岁,我感觉心力交瘁。那一年,我遇到了一位形象高雅的中年女性,她谈吐温雅,平易近人。我告诉她我的情况,她很同情我。她邀请我到宿务当一名洗衣工,并答应为我缴付学费。我喜出望外,二话不说,联同6个朋友一同乘船到宿务展开新生活。


在船上,我看到身边的人都愁眉苦脸,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。一上岸,一个陌生的叔叔问我,为何会与那个女人在一起,跟她在一起的女孩都是妓女。


我的心凉了半截。她此时露出狐狸尾巴,把我和其他刚抵步的女孩软禁起来,并给我们喂食毒品。我跪在她面前求她让我回家,却换来无情的拒绝:‘要回家?行,先把船费缴了,然后把伙食费和住宿费全都缴了,不然别想离开。’


我那时才15岁,一无所知,不懂得如何处理眼前的窘境。每个晚上,他们强迫我接客。我每晚需要接待至少4个嫖客。若不达标,我就没饭吃。雪上加霜的是,自己很快就染上了毒瘾。我无处可逃,没毒品我就生存不了。我需要依赖他们。


时间一天一天过去,一年过了,十年过了,我从初时懵懂无知的少女,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性工作者。这条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,但我却无力改变这命运。


圣言会的保禄修士是宿务的圣人。他每个星期都会站在酒吧门外等我们放工。他知道我们每个人的故事,他是我们的朋友。有时候,我的业绩不达标,饿肚子的时候,他会悄悄地给我塞钱,叫我去买东西吃。


保禄修士告诉我,他开办了一个收容所,只要我愿意改变,收容所的大门一直为我敞开。我好想答应他,但那可恨的毒瘾,像似一条紧绷的绳索,将我紧紧牢套。


有一天,不知哪来的念头,我一觉醒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永远这样活下去——吸毒和为男人提供性服务。我必须改变,而改变的大门正为我敞开。我鼓起勇气联络保禄修士。他把我带到收容所,我的生命从此改变。


听了这些故事,我想起一名在坐监的朋友。她的名字叫玛丽,是马尼拉女子监狱的教会事务负责人。每当我陪同神父到监狱做弥撒时,她总是为我们准备食物,有时她会做披萨,有时做煎饼,以她有限的零用钱为我们准备最好的食物。


玛丽也是一名熟悉礼仪的教友,她打点一切,组织礼仪,协助歌咏团、领经等等,是教会在监狱里的顶梁柱。她绝对不比一般堂区的领袖逊色,她的和善、宽厚、温柔,乃至于组织力,让监狱里的教会充满活力。


我想起她,因为想起了她入狱的原因——人口贩卖。她曾是人口贩卖份子,被判终身监禁。我同情她;我觉得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一个人悔改,若一个人悔改,她就必须被宽恕。我宽恕她,和她成为朋友。


但当我见证了像梅姨或遭遇人口走私的受害女生之后,我却又猛然遭受一记回马枪——宽恕,怎有可能一语带过那么简单?!我感受到切肤之痛,毕竟两厢都是自己认识的人,一方看见年轻女生被不人道地对待(梅姨等人),自己想为对方伸张正义,可是另一边厢,这些丧尽天良的人口贩子,也是自己熟识的朋友(玛丽)。


当一名基督徒,一名修道人,我要如何办到?我陷入思考——我要如何拥抱善人,也拥抱恶人?这时我感受到耶稣说这句话的威力:“你们当爱你们的仇人,当为迫害你们的人祈祷。”(玛5:44)耶稣说“你们”,而不是“他们”,这些是迫害耶稣的人,是那些耶稣认识的、可以接触到的人。这些加害者存留在耶稣的记忆里,在夜深人静时咬噬着耶稣的脆弱。


在一个祈祷中,我忽然领悟,或许是主耶稣给我的一个当头棒喝——穷我这一生,我都不会想通为什么耶稣可以爱所有人。可是,他先是爱了,奋不顾身地爱了。耶稣不是一名哲学家,他更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。


或许,爱不是思考分析,而是放下自己理智所把持的,选择把自己置放在一个软弱的位子上。


圣言会的保禄修士到底看到了什么,让他在过去十多年坚持站在酒吧外,像一个父亲般等待自己的孩子回家?他不就正是圣经中”浪子回头“故事里的父亲吗?每天守候在村口,期盼着他那远走的幼子归来。我仿佛感受到保禄修士像是看到耶稣在哥耳哥达向阿爸父高呼:“父啊!宽赦他们罢!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。” 彼时士兵拈阄分了耶稣的衣服,并且戏弄他。首领们嗤笑他,左盗侮辱他。最后,耶稣回应道:“父啊!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在你手中。”


耶稣是最软弱的,也是最坚强的。他包容到底,也爱到底。他竟深爱着那钉死他的孩子们。耶稣爱这些钉死他的人,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,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——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孩子。


我不知道梅姨是否已经宽恕了她生命里的 “玛丽”,但我相信有主信靠的余生里,耶稣左手牵着 “玛丽”,右手牵着梅姨和收容所的女孩们,耶稣的手决不放开,因为,他的慈悲能为所有仇恨划下句点。


【修道新手】专栏文字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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