负伤
- 施宇

- Sep 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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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奥菲斯(Orpheus)的,他和冥王交换条件,把死去的爱妻尤丽黛从阴间带回来。冥界法则规定奥菲斯只能以歌声引领爱妻尾随,直至离开阴间之前都不要回望。
奥菲斯好不容易引领爱妻穿越险阻和千山万水,然而,爱情与焦虑终究战胜不了人性,他忍不住回望。瞬间,尤丽黛被黑暗吞没,永远消失。
从 “失去”到 “永别”,只差一次不该有的回头。
多年前,我上陈新伟神父的《圣十字若望・心灵的黑夜》读书会,神父说:走过心灵的幽暗,不可执着于回首。因为基督信仰给我们的,不是精神分析的自我挖掘,不是无休止的伤口检视,而是一个许诺:即便黑夜再漫长,尽头总有黎明。天主教是一个向前的信仰,是把灵魂推往光明的宗教。
或许,从那一天开始,当我将目光置于神许诺的天家,我便不自觉地放下了反覆检验自己伤口的习惯。以至多年后,当我答应出版社写一本书,记录自己十多年在皮肤湿疹重病地狱中爬出来的经历时,被迫回望人生,我竟有了不一样的体悟。
我心灵的黑夜,岂是一时半刻?病魔耗尽十多年,以悠长缓慢的手法对我凌迟,所带来的痛苦如同烙刑,让我在瘙痒与溃烂中反覆死去活来。当我因为写书而再一次回望,我甚至看见更深的阴影——并非皮肉之苦,而是原生家庭留下的暴力、遗弃与背叛。这些伤口一度比皮肉的病灶更锋利!
所幸,天主的大手究竟是看不见,然而威能巨大的。
这些年,祂的大手不是把创伤抹掉,而是把创伤领回,纳入祂所赐生命的整体。在我因写作而被迫打开记忆的暗柜时,我看见祂沉默无语、暗中治疗我那么多,以至书本写完之后,我已不再是那个甘于躲在暗柜里的人了。
圣言的洗礼、祈祷的静默,在不知不觉间替我清理掉大半的伤与殇。读经与祷告帮我把生命的碎片分类、取名,给了它们一个能安放的地方。当我把痛苦说成故事,把故事变成文字,愤怒就不再是无缘无故的火,恨也不是无止尽的重担。
行于天主教的成圣之路上,让我有能力把过去的伤,转成可以被看见、被理解、并且可以放下的东西。这样的 “信仰见证” ,是另一种负伤的样貌——旧伤不再是深渊,而是印记。不奢望伤口消失,但愿意带伤前行;不否认黑夜,而是承认它为人生旅程的一部分。
残影偶尔随风飘动,却已无能形成把人吞噬的惊涛骇浪。
我不要做奥菲斯。我不要在黑暗的边界回头,把自己推回深渊。因为,信仰对负伤之人当头棒喝,如此说:不回头,往前,才是真正的勇敢!
姚若龙替黄小琥写的歌《这么多年以后》,里头有一段:“原来不管活到几岁/我心里还是比表面易碎/唯一差别就在眼角的泪水/以前是崩溃现在是领会。” 时间会让人学会辨认痛与理解,会把哭泣的理由换成领悟的泪。
于是,我以病痛之名,将垂死挣扎的体会,全部写入新书《死去,活来》里的6万字里,记录那些信仰没能让苦难消失的残酷现实。领悟到:信仰正如犹太教保守派辣彼哈罗德·S·库什纳(Harold Samuel Kushner)引用麦克利许(Archibald MacLeish)在《J.B.》中的诗句所说: “教堂烛熄,星光隐去。吹动心里煤火,用微光暖身前行。”
信仰是教堂烛熄后,隐于内心的煤火微光。它虽不能替你移走十字架,却能让你在背负十字架时,仍感受到温暖。但愿新书《死去,活来》里的文字能成为一簇微光,照亮仍在摸黑找出路的人。
唯有当一个人选择不再回头,才能真正走出自己的冥界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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