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的妈
- 吴小兰

- Sep 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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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,我比平时早一个小时放工回家,妈妈坐在沙发上打盹发呆。原因是:退休后陪伴妈妈、照顾她起居饮食的二姐和朋友,离家去吉隆坡前,忘了替妈妈开电视。
妈妈看到我,脸上露出一丝笑容:“今天怎么那么早回呀?”
这场景似曾相识!
小学一年级,没有上学的日子。大清早,妈妈带着大姐和哥哥到离家4公里外的菜园,把二姐、三姐和我留在家里。从小就没安全感的我,眼眶红红,强忍着泪,低声呢喃:“我也要去。”
妈妈心情好时,就安抚我一下,心情急躁时,就大骂我一顿。有时,我铁了心要跟,妈妈就会捉起藤鞭侍候。两个姐姐不明白,为何我要跟着去。矮矮小小、圆钝钝、脚短短的我,走不快,跑不动,带我去菜园只会拖慢大家抵达菜园的时间,心急的妈妈还得背着我走路。在菜园里,我甚至可能捣乱多过帮忙。
如今,场景类似,身份转换,我和姐姐准备上班时,妈妈还未起床;只要我们一踏出门,妈妈就紧张地问:“你们去哪里呀?几时回呀?不能不去吗?“ 用落寞的眼神望着我们。
妈妈是文盲,除了看电视,没有别的爱好,看书也只看图片。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门前到厨房。有时在门前坐坐,晒晒太阳,遥望她的菜园,向往自己的脚痛可以痊愈,有能力去菜园锄地、喷洒农药。
四年前,妈妈还意气风发,从早到晚在菜园忙,种了满园子的菜。锄地、播种、浇水、施肥、喷药、收割,全部一脚踢。她最希望我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全天待命,从早帮她到晚。偶尔我坚持要去参加弥撒,她会问我:“去教堂真的那么重要?天主会给你饭吃吗?!”
我常常是哑然失笑,无言以对。
当年,妈妈是为了结婚才领洗;不识字,修女要求她会背基本的经文即可。纵然我们家里有受教会捐赠,但实际上还是全靠妈妈一双手撑起这个家的。多年来,妈妈为这个家真的付出太多太多了——我妈生于1940年代,家中封建,父亲早逝,她五岁那年已经学会顶着超过自己体重的琉琅盆,跟着大人学洗锡米。微薄薪水用来帮补家用和供弟弟上学。
十三岁那年,妈妈离乡背井来金马仑当茶山姑娘,但她不采茶,而是用锄头除杂草。妈妈最引以为荣的就是她的锄头功,快而准,泥少。我妈嫁给我爸,可惜我爸肾衰竭,人在壮年就撒手人寰,归天国去了。因此,妈妈26岁守寡,带着四个稚龄的孩子及腹中的我,毅力坚强得惊人,一个人做菜园,把五个孩子拉拔长大。
妈妈有一分力就用尽十分,一挑就挑起一担接近100公斤的菜。菜园又陡又斜,男子汉们看见我妈的能力都自叹弗如。
四年前,妈妈年届八十一高龄,虽无经济负担,种菜只为打发时间、有个寄托,然而,她却更加投入,雄心万丈要赚大钱。忙不过来就大发脾气,道德绑架说我们在家闲着也不帮忙。她没想到我教书已累得不成人形,常挂在嘴边对我唠叨:“教书,不必担,不必抬,怎么会累呢?”
当年,妈妈意气风发,一手就能打死好几只老虎,如今,她因过度劳损,膝关节严重退化,双脚剧烈疼痛,只能扶着三角架子慢慢移动。她在发作初期仍不服输,撑着三角铁架到菜园除草,直到胃酸倒流,导致胃溃疡、咯血,就再也不敢到园里劳作了。
妈妈除了双膝疼痛外,最近又嚷着便秘、失眠,药油、痛痛贴、止痛药、护膝摆满了床头柜。她每天拿起不同的药布或药油,问这个怎么贴?那个怎么搽?我必须耐着性子一一回应。稍有怠慢,她就会开始数落自己的身世:“唉!跟到那个妈妈出世,书没得读,一个字都不会。唉,都是这双没用的脚害我的……” 接着就在那里长吁短叹,怨自己命苦。
妈妈健康急转而下,记忆力衰退得怕人。一天里,她最常问,“今天几号?今天星期几?”可以问上好几遍。又或突然问:“几时圣诞节?冬至过了没?”总之就是乱。一向节俭的她,遇上不喜欢吃或咬不动的东西,竟然叫我们丢掉!
“你养大我,我陪你老”,我变成了我妈的妈,每天追着她多喝水、多吃青菜,记得冲凉、洗头,做做运动、晒晒太阳……这些,仿佛是昨天她追着我做的事。
当年读龙应台的《目送》,她以轻松的口吻写着她和失忆的妈妈之间的互动,我读来觉得风趣可爱,却不知道当中的苦涩。如今我成了当事人,各种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。加上老人家重听,有时我对妈妈说话声调稍高了些,就会觉得自己是很糟糕的女儿。“我陪你老”,这句话那么沉重,因此,除了叫自己要耐心外,就是早晚祈求天主,派遣圣神来助佑我,给我智慧及一颗坚强的心,好好地陪伴妈妈,让她每天过得平安喜乐。
我也求天主帮助妈妈放下过去的伤痛,懂得谢谢为自己服务了八十几年的腿,也学会谢谢自己。



在我们这澳洲的安老院里, 很多时候, 这种离别前的焦虑情景; 家人拜访后, 老人要跟家人回家或出门, 时常都会发生。 若老人逃出来或找不到老人回来, 那安老院得劳驾警方出动, 把老人找回来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