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擦掉


短篇小说
灵感源于身边真实事件 以及 歌曲:《无声的告别是对往事的礼赞》鱼翅f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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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任何办法,爷爷也走了,在这个热得像诅咒的九月底。他划下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字,很轻,如一片羽悄无声息地降落。千万个共度的温馨黄昏于这一刻杀我在病床前,而后,先活过来的竟不是悲伤,是盘算——兜里剩下的子儿(零钱)还够不够体面地送他最后一程呢。苦笑,这种时候似乎该埋怨些什么人,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周遭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,散落在耳边,许多人在同我说话,对口型般一一应了,脑子里却只有爷爷的遗言,像许久没听到的钟声,反复回荡。


    爷爷希望我回教堂。 


    长大后我依旧不能理解爷爷的虔诚,因为神从不在我生活里,祂或许看见过我,可祂略过我,如同穿越一朵积雨的云。


过去的记忆太过狼狈,人生系统每一次自毁般的触底更新赋予了我壮士断腕的才能,向前翻涌的生活每到一个令人作呕的重要节点都向后褪色一遍,于是越早的过往便越不再有威慑力。它成为一本冗长的传记,草草翻过后只剩一个难捱的基调,无边伤痛的细节被挡在自尊的坚墙后,我是那个隔岸观火的人,愿它们永远也不要见天日,永远也不要跨越时间的河流回到我的记忆里来。


我不明白,如果祂的沉默是尊重人的自由,那为何又用同样的沉默来剥夺人的尊严。我只知道,在那些举步维艰的日子里,神从未给我一个机会。


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间租屋里来的,关上门和外面的世界作了最后的切割,躺倒在床上,眼睛干涩却死死盯着墙角。那里有一片霉斑,几天前就在了,此时竟以执拗的生命力攀爬蚕食着,如我生命里滋长的苦难,一只盲蛛试探了霉斑的边缘,又决绝地向下坠落,和我一样,被困在这方寸之地。用被子闷住头,我竟然可恶地松了一口气。爷爷走了,像抽走了我的世界里最后一块承重砖,我不必再勉强支撑着什么了。熟悉的窒息感作为死亡的前奏曲优雅地拥抱了我,我却哭不出来。黑暗里,凝固了一场我甚至没有力气去完成的、无声的告别。


好吧,好吧。


打听到爷爷住处附近的教堂过段时间有个仪式,授予执事圣秩。从兼职的店请了假,等处理了后事,我想,怎么也该完成这个遗嘱,哪怕是,亲自站在那片沉默面前,去做一个了断。


这天我到早了,它的盛大令我吃惊。教堂门口张贴了告示,大红底儿的,喜庆。


“搞得像订婚宴一样。”我嘟囔。


“我爷爷说就相当于订婚呀。”低头循声,一个圆脑瓜圆眼睛的小女孩微笑着应我。


“你爷爷?”挑眉,回头去看那张告示,眼前忽的有些模糊,日光在闪闪烁烁。


我恍了恍神——怎么忽然变幻了,大红色的告示竟慢慢褪成了水粉色,新纸边缘长出陈旧的焦黄,黑体字迹一撇一捺的笔画浮浮沉沉,扭动着组成新的标题……领洗。


“领洗?这怎么变成领洗?”惊奇,低头示意那个小女孩看。


“变什么呀?就是执事圣秩呀。”


“没变……确实没变。”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,估计是没吃早饭饿出幻觉了。


“姐姐你要和我一起进去吗?我们去坐主日学的位子。”


“好呀。”她自然地伸出手,牵起她朝教堂门口走去。温暖的小小手掌紧紧贴着我的。


礼乐声响起来了,道旁两排锣鼓上绑着的红色带子因着快速摩擦而蹦跳。人潮挤满了不同弧度的笑脸,手与手亲热地握在一起,挽在一起,每个眼神不带任何目的地抚在过路人身上,置身其中,这个场景竟让人莫名安心。


“姐姐,往前走呀,不要在这里停留。”小女孩在我身后提醒道。


弥撒开始,我们坐了下来。主日学的椅子应该许久没有换新了,粗糙粉质的木椅经过无数双小手不大爱惜的抚摸而变得坑坑洼洼,涂满了彩色圆珠笔创作的稚嫩的字画,正如主日学位子上那群被这个社会宠坏的孩子们,一个个吵吵嚷嚷东倒西歪,旁若无人地构建着自己梦境中那个五彩斑斓的小世界。他们初出茅庐的人生此刻并不需要神,或者说,他们自有他们的神。


我颇有些兴致地辨认这些花里胡哨的图案与字体,认真阅读了孩子们不知所云的闲话和充满想象力的小漫画,倒真有些羡慕。摇摇头,弯腰到脚边放包时,视野里闯进了什么东西,一瞬,像是掉入下水道的硬币反射出狡猾的光,我循着刁钻的角度看去,发现跪凳榫卯结构的角落边竟有一行小字,差点没笑出声,这也太隐蔽了,想来我还有做侦探的天赋。黑色的小字隐没在阴影中,若不是油性笔反出亮光,百年后也不会有人发现。我蹲下身去看字的内容:

如果天主真的在的话,就让这行字消失吧!


啊,这样。小孩也挺无聊,玩这种恶作剧。我沉下心,坐回位置,扭头见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早已闭上眼祈祷了许久。她眉头皱起,微微颤抖的睫毛仿佛有很多话想对神说,合十的双手紧紧相依着彼此,圆圆的手指相互纠结着嗫嚅着,如汹涌海面上摇摇欲坠的帆。我注视着她,敛了笑容,她和那些孩子一般大,才这么小,怎么会有这样丰沛到漫溢的痛楚。


她似有所感,睁开眼望向我的瞬间倏忽晴朗了起来,千万钧可视的苦难被挡在清澈的笑容外几乎不见。我的心揪了一下,移开脸转移话题道,“你就这样跟我过来啦,等会儿要是你爸爸妈妈找你怎么办呀?”


“没关系,我没有爸爸妈妈的。”她看着我,像要看进我。


我一怔,沉默几秒后也学她微笑。


“巧了……姐姐也没有爸爸妈妈……嗯,你脖子上挂的这个木头十字架好漂亮哦,是谁给你的呀?”


“是爷爷给我的!爷爷对我最好啦!”说起爷爷,她语调里终于是全然的放松和欢快。


她倒是个小话痨,一箩筐全抖落给我。故事只是字句构筑的薄纸片,可却是她那小小血肉之躯真实背负着的喜怒悲欢,小女孩胸口挂着的黑色的十字架在我眼中忽然膨大了百倍,黑压压的像要笼罩她,也像要笼罩我。她的故事有种诡异的熟悉感,我心下了然,原来那种看起来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会这样真实地发生,原来浓烈的苦痛只需只言片语就能侵淫一个陌生人脆弱的情绪,让我亲临其境。


爷爷在世时总说,天主是爱。那么她,这样一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孩,是什么?是爱的容器、标志还是证据?她的信仰会在精巧完备的教义前一片片脱落露出血淋淋的现实吗?


我忍不住问她:“你怎么这么相信呀,是因为你的爷爷…也很相信天主吗?”


她看着我没有回答,反问我:“姐姐,你领洗了吗?其实我是在这个教堂领洗的哦。”


“我?我……我不……或许吧,我不太记得了……”


小女孩露出了然的神色,“噢,原来是不记得了,那你记得什么呢?”


耳边是弥撒进行中主祭与受礼执事们问答的声音,竟渐渐模糊了。鬼使神差地,我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:领洗?小时候……爷爷带我来领洗的吧……年龄也不大,或许比眼前这个小女孩还小的时候。爷爷这样虔诚一个人,肯定会很高兴,估计会骄傲地告诉他在教堂认识的所有人,没准儿……没准儿还会大张旗鼓地贴个告示和大家同庆呢哈哈哈哈……


等等,怎么会……眼前忽地又浮现刚刚在教堂门口出现的水粉色老旧的告示纸,视角陡然转换,我似乎看见爷爷笑得脸都皱成一团菊花,牵着我的手指着墙上的字——那字迹不再歪歪扭扭,变得清晰可辨——赫然是我的名字。这竟然……是我领洗时候的记忆吗?我竟然也是在这个教堂领洗的。埋头于遗忘的海洋太久后差点不记得怎么呼吸,囫囵吸进一口氧气的感觉让我有些发慌。


小女孩觑着我神色,也不问我想到了什么,只是朝我微笑:“姐姐,你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呀。”


我忽觉一阵古怪,她的话让我有种触碰到火苗瞬间的灼烧感,慌忙中下意识否认:“怎么会呢……”


她的圆眼睛长久地注视着我,似乎将要看穿我,可她张口话锋一转,神秘地说:“姐姐我悄悄告诉你,其实我知道天主一直在哦。”


“为什么呀?”


她告诉我她留下了痕迹,天主看见了,就会帮她擦掉的。她生活的苦难与无助,天主都会看见,都会帮她擦掉。祂只是沉默着,沉默着分享她的痛苦。


我一惊,这角落里的字迹竟是她留下的,不是个恶作剧,竟是她信仰的一部分……容器、标志或是证据。可是……


“那你检查过吗,那个痕迹还在吗?”我不知为何替她紧张起来,我刚才分明见那行字还在。


“没有噢。”我松了一口气,听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继续道,“我就是知道天主一直在看着我呀,就像我知道爷爷爱我,也不用他一直一直告诉我呀。这是我和天主的游戏,提前偷看答案不好哦!”她扬起小脸,眼眶亮晶晶的。“也许,也许以后……万一我真的撑不住了,我再来看,那它……就是我最后一颗糖啦!”说出这样的话,分明还很孩子气,可她竟然这样淡然地拥抱了她承受的苦难。


“姐姐,那你的十字架呢?”


“什么…什么十字架?”我觉得奇怪,下意识去看小女孩胸口挂的木质十字架,“我不记得我有……”


“不。你有的,你只是把它藏起来了,藏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了。”她的语气突然变得笃定,“你爷爷也给过你这个十字架。和我一模一样的。”


“我爷爷?为什么这么说,不,你为什么知道?你……”我慌乱起来,手脚冰冷,她看着我,那和我相似温度的小手掌忽然握住了我的,暖意渡了过来,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。

我听见我的声音颤抖着问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

“我是你啊。”


刹那间,隔岸的火从天而降,灼烧了我。


小女孩讲述的故事被无形的手拉长成万帧,一帧帧画面自她眼中喷涌而出化作众鸟啁啾四散奔腾,她明明离我很近,又仿佛离我很远。她望进我的灵魂,于是那些记忆在半空旋动如星群涡流般进入我。


我已站在记忆的彼岸,差一步深渊。


原来那些清晰的可感知的情绪,是因为——我,才是那个真实经历的人。


“这些也是你的十字架,是你要和我一起背的。”她的目光沉沉如水。


我这才反应过来,奋力挣扎起来,“凭什么?我不要!我不记得,他们就没法伤我!什么神,他从没有帮过我!这烂掉的人生,我早就不奢求什么了!”


“不要责怪,不要埋怨。爷爷教过我们了,不是吗?天主是不会把我们的作业都写了的,要不然老师的表扬还是批评,就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了呀。”


“你不是不相信祂,也不是恨祂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冰面上,“你是在等祂吧。”


“我……不是……”


“你在等祂,就不要逃跑哦,你总是逃跑,把天主送你的东西关到河对岸,自己跑了。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爱你,有多想你。”她伸出小手按住我心口,“干嘛把自己变成石头呢?你不冷吗?”


“可……你,你也没有看到天主有没有擦……”我忽得噤声,没再说下去。


“对呀,但我就是你,我最懂你。”她朝我狡黠一笑。


“ 什么意思。”我皱眉不解,却忽然发现她的轮廓在渐渐变得不清晰,整个人泛着莹莹如玉的光,似乎在一点点地变透明。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


“啊……我就快要走了哦。”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,“你忘了吗,爷爷那个时候带你参加执事圣秩,他说,这就好比是执事和天主订婚了。他还说,他多希望能看到你结婚的那天呀。”


我的呼吸急促起来,心脏绞痛。


她低下头,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弯了起来,飞快地从脖子上取下那个木质的十字架,艰难地踮起脚尖,不由分说地给我带上,圆圆的手指从我眼前晃过,颜色已经快淡得看不见,“再也不要藏起来了哦,这是爷爷给的。”


“这回我真的要走了,我相信你,不……我相信我自己。”她仰头注视着我,慢慢朝我贴近,大声说着:“往前走呀,不要在这里停留!”


最后一刻,我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攥紧了拳,猛地蹲下身找到那个痕迹,指尖触碰的前一秒,我恍然明白了什么:原来我等的不再是祂的回应,是我自己的!于是用手狠狠地擦去了那行字:如果天主真的在的话,就让这行字消失吧!


她消失的那一瞬,我们的灵魂如雨虹般相撞,有泪滑出眼眶。


天主真的来过吗?不重要了。


我缓缓起身,环顾四周却发现原本人满为患的教堂此刻竟空无一人,祭台十字架上的耶稣低眉静静地回望,我忙下意识朝胸口摸索。


硬的,粗糙的,木制品。


是十字架。


我松了一口气。它被我遗失太久,终于又被我亲手拾回。一只手放在胸口的位置攥紧它,另一只手抱住自己,包裹在这样安全的姿势下,我终于忍不住在教堂放声大哭了起来。


我迷失太久,此刻,终得归家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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