镶了银边的云

生了一场悠长的病，长命雨一样下了超过15年。找到良药那一日，蓝天白云，难以置信——病情竟有荣获医学疗愈这一天。众人喻为坊间奇谭，天降威能，神迹灵验；我竟开始质疑人生到底公平不公平——病魔刚转身，它在我青春岁月里的凶狠啃噬与凌迟摧残，仿佛像被烫平的旧书页，消失了折痕。

病魔走过，不留痕迹。

从前生病，病魔蚕食人生，我以为终究先走的人会是我。然而，这些年，始料未及，送走了不只一位，而是好几位挚友。当初说好的一起伴老、互相照料，凡此种种，来不及发生，像一出重要卡司离开后，再也开拍不成的电影。忆及某友骤然离世那一日，接到消息时，晴天霹雳，泪如泉涌。外表的倏然泪下不是真相，我藏在脑子里的想法其实相当自私，令自己羞愧——他死后，往后谁来相互扶持？

好人说走就走，缺乏交代。

这样的人生，经历几番大大小小折腾与轮回，翻滚再翻滚，不慎撞到落叶和白雪，察觉人生不知不觉已至下半场，生命风景转换，从春夏步入秋冬，看到的落叶与霜雪不再是怡情风光，真正体会到——那是心境；繁花落尽，阅历经验俱足，从此任何场面足以应付。

岁月，安静踏实，犹如一首轻盈之歌《岁月赠予我的》，年过半百的王菲举重若轻地唱道：

“世界赠予我虫鸣

也赠予我雷霆

赠我弯弯一枚月

也赠予我晚星

赠我一场病

又慢慢痊愈摇风铃

赠我一场空

又渐渐填满真感情“

歌词妙用映衬对比与正反辩证，揭示人生中拥有快乐之甜美，也暗藏悲苦之盐分，尤其负面修辞那几句更是闪烁发亮如泪光，“雷霆”、“晚星”甚至“那一场病”，这一切皆非美好，却让人记得，刻骨深刻，诚如叔本华所言，“人类不会记住自己拥有过的快乐，却对痛苦念念不忘。”

不必感到惊惶。

大半世的浮沉与苟活，了然懂得造物主活像一个大文学家，祂在造物化工上善用排比与对偶，构成一对，平衡整齐——太阳与月亮对弈，蓝天与乌云对立，有生就有死，有情便有恨，青春过后耆老接棒，黑暗尽头必现光明。

“你们背起我的轭，跟我学罢！因为我是良善心谦的：这样你们必要找得你们灵魂的安息”，玛窦福音里的这句话，为每一朵乌云都缝上银边，天主信誓旦旦的承诺，震耳欲聋：“我的轭是柔和的，我的担子是轻松的”。

此刻，不免怀疑，到底是该感谢苍天赐我过多的年岁，多至我有足够的光阴数量来回顾自己的人生，看世事逐渐少了狂妄与激情，少了年轻时的愤世嫉俗、怨天尤人，取而代之是遇事皆不惑，洞悉人情世故道理，这叫知天命。

活得像一个年老的智者，活到没有怨恨，像波赫士的一首诗，“我给你我的寂寞、我的黑暗、我心的饥渴；我试图用困惑、危险、失败来打动你”。

活到最后竟是深怕忘记——感谢祂赠予悲伤与重量。倘若祂没有生出不幸，我们恐怕早就乐不思蜀，忘记祂。